老边儿的 Weblog
  

2011-10-07 Fri

独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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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朋友小王曾说:“我和秋天有个约会。”在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们曾追着秋色,一起走了大同,宣府和蓟镇的长城。很多年过去了,在又一个秋天来临的时候,我回到了故乡北京,想起了他说的话,于是一路向北,继续那个和秋天的约会。

穿十三陵,翻龙泉峪,过永宁,上刘斌堡,就出了北京。继续在山中回转,北出白河堡后就是河北,又是一串带“堡”的地名。走长城的人都知道今天的这条公路也是很久以前的明朝蒙古人杀向北京的一条近路,也是成祖亲征漠北走过不止一次的征途。所以这里的堡垒和外长城一起构成了了守卫北京以北的重要的防御体系。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十月,小王和我一起开了辆租来的车,就是走这条路去了长伸地堡。

那些堡子们,带着自己叫了将近五百年的名字,静静地卧在这黄褐色的秋天的大地上,它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往事。从这里走过,那些即便不熟悉的城池仿佛都成了久违的老乡,用它们五百年的沧桑抚慰归来的游子:你看,我们还在这里,咱们不是又重逢了?这,不挺好?时间就在这一刻凝固,把分别与重逢的直线缩成一个点,仿佛我从未离开过熟悉的北方。

没有风,远山静寂,地里的麦子和玉米正默默地等待着收割的时刻,时间就这样让人不易察觉地轮回。旷野里随处可见的黄土夯的烟墩是塞上五百年来特有的风景,总让人感到亲切。它们也曾有自己的名字,很响亮的名字,比如宁塞,镇安,得胜等等。如果在路上能遇见大明分守宣府北路的参将,他也许会指给你辨认那些墩台。戍边的人并未走远,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

赤城,就是宣府独石马营参将的守地。西,北,东三面由长城大边环绕,边内边外都是广袤的大地,一任万马奔腾。由于少了山的阻挡,沟的隔离,一旦外长城被破,几乎无险可守,事实上,从“土木之变”到“庚戌之变”前的一百年里,不知有多少次蒙古人就是走这条路杀到北京城下。所以《畿辅通志》曰:"宣镇三面皆边,汛守特重,而独石尤为全镇咽喉。其地挺出山后,孤悬绝塞,京师之肩背在宣镇,宣镇之肩背在独石。"  走在空阔的塞上,有时会不禁问自己:明军们是否还在?是否做好了迎击下一次蒙古入侵的准备?

2
出赤城县城一路继续向北,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独石口。这座因为一块旷野里不知从何而来的巨石得名的长城关口是大明宣德五年从北面的蒙古多伦后撤后选的开平卫的新址。新旧开平卫的分界点大约在1430年。这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决定,成祖五征漠北,或许无法想象曾伴随自己亲征的孙子(宣宗)会在几年后就主动放弃了以故元上都为中心的三百里的河山让蒙古人去牧马,而这一决定在不到20后也有了报应:“土木之变”瓦剌破独石,宣宗的儿子英宗当了蒙古也先的俘虏。不知怎的,我似乎依然能听到尹耕在『弃开平说』中的不厌其烦“开平,元之上都也。滦水远南,龙冈奠北,盖形胜之地也。元人以之肇基,成祖北伐往来由之….巨镇隐然屏我山后,遇有警急则宣、辽有首尾之援;居常戍防则京师得封殖之固。夫国家定鼎北平,不患于带几之无凭,而患于肩背之失恃。”依然听到景泰重臣于谦在“土木之变”后的议论:“弃之(独石),不独宣、大、怀来难守,即京师不免动摇。”和科臣叶盛的表白:“独石、马营不弃,则六师何以陷土木?紫荆、白羊不破,则虏骑何以薄都城?盖以独石城为藩篱重地也。盖京师之肩背,在宣镇,而宣镇之肩背,在独石也。”

很多年以前,我从坝上回北京,第一次来到独石,或说是路过独石。那里高峻延绵的大山,空远辽阔的天空,还有一望无际的土地让我第一次看到这片离北京并不算远的地方。我相信塞上的这片大风景里蕴藏着许多不知道的大诗篇。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再次踏上去独石的路时,已是很多年以后了。

云州堡,猫儿峪,头堡,接地而来,它们是戍边人的家,是走长城的人的一场盛宴。

3.

中午时分,我终于到了独石。

好大的一座城!这史称“绝塞孤城”的外长城关口,正是开平卫的所在地,是戍边人撤离大宁后一砖一石,用了两百年的时间慢慢修起来的。我看到了很蓝很蓝的天,和天上很白很白的云。我想大约五百年前天也是这么蓝,云也是这么白吧?

一位穿褐色上衣的瘦瘦的老者正踱步而来。于是上前打听。老人用我不能完全听懂的话告诉我这古镇上的古迹:无孔桥,无影塔,无梁殿、和无耳钟。它们都曾在这个镇里走过了五百年的光阴。老人告诉我,那个塔,在正午时分,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到太阳的投影。而那钟,是一口雄钟,当钟敲起时,钟声能一直传到北京。而北京城里还有一口雌钟,也会跟着响,皇帝听到钟声,便知道边情吃紧,就会发兵到独石增援。“钟呢?”我问?老人告诉我“文革”的时候被砸了,要很多壮汉,每个人敲十锤,才把它砸碎。然后三套马拉的大车往赤城运废铁,整整拉了六趟”这是在我预料之中的事,“文革”早已成了破坏与毁灭的代名词。“石头在哪儿?“我接着问老人那块在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里就提到过的巨石,独石的身份标.郦道元曾这样形容它:“孤石孤生,不因阿而自恃”。老者指了指城南的那片旷野,并给我讲了石头的传说,我没太听懂,大约是说这石头是天外飞来的。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在和我说:“先有独石口,后有张家口”时的那份自豪。

顺着一条旧公路走进独石城,古城的门早已不见踪影,四面的城墙只有南墙还有些包砖,剩下的三面只有残缺夯土围出城的轮廓。偶尔有几辆重载卡车从镇上过。镇上人不多。十字路口似乎有个小小的集市,一些中年妇女在卖自家产的水果。黄里透红的海棠放在藤条编的框里,晶莹鲜亮。她们对四处张望的我说:“尝尝吧,不买也没关系。”我没好意思这么做。继续打听哪里能看到老房子。

没有什么老房子了这里。那些让世世代代的戍边人引以为傲的建筑奇迹伴着独石的辉煌早已在四五十年前被毁灭殆尽。镇北边,另一个老人指着前面半山坡上的方形的夯土台告诉我那里曾是三宫庙的,“过去的庙可多了。”他说。其实对独石的破坏始于抗战,日本人拆过,与国民党打仗的八路也不停地拆。

冰山梁和西面的大山上密密地立起风力发电机,这些巨大的风车不知何时成了替代长城的一道新的风景。

这种政治上正确的干净能源正在侵蚀着牧羊人的土地。老人告诉我由于风电,他的羊群能吃的草少了很多。我不知道这些庞大的怪物到底能制造多少电,它们的出现在欧洲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原因之一就是破坏了风景。也许风景,环境对我们还太奢侈,但是羊没有草吃对当地人意味着不同的东西。

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镇的南门附近,一个小卖部的老板告诉我对面坐着一个老人的房子就是老房子。他对此的解释是,这老房子能留下是因为房子的主人是个瞎子,太穷没钱盖新房。我这才看清那个坐在路边晒太阳的老人手里握了根长长的金属棍,带肩扣的破旧的铁路制服的一个肩扣已经脱落,布条耷拉下来。脚上的一双帆布绿胶鞋也没有了鞋带。他坐在街边的一块石头上,深陷的眼窝紧锁着,无法看到明媚的秋阳。他蹙着眉,满脸的愁苦,仿佛只能聆听时光落在身上的声音。看着他,让我想起了七年前在天镇长城脚下看到的那些衣衫褴褛的老乡。我不知道在命运面前,时间到底是流动还是停滞的,我厌倦了自己的漂泊不定,也不想再看象他一样的戍边人的老无所依。有一种想过去和他聊两句的冲动,但又有点害怕,害怕去听他的故事,虽然,独石城有太多的故事。

离开小卖部前,老板告诉我独石还有两三千居民。而在五百年前,这座驻守过游击将军和宣府北路参将的城池,士兵就超过五千人,不要说其他们的家眷和城里的百姓。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在暗示着某种破败。

4. 北栅子在独石城北面三里的地方。还能依稀辨别出仅能通一匹马的关门的痕迹,小小的关口在这里也不是直的,而是直角拐弯,另一个门开在东侧。小村子静寂无声,远远看去,山坡上几个老乡正赶着马翻土豆,两只狗见了生人,突然狂吠起来。长城以南的另一片已经收割的莜麦地里,大黑骡子卧在田里慢慢地嚼着干草。

这段长城建于明初,那时的设计似乎还没有空心敌楼的概念,因此全是石片石块的干插垒。即便这样,依然能看到它的整齐与雄伟,虽然石垒的边墙正慢慢演变城一堆堆的石头。

登上山顶。天好高,而横亘东西的群山依然辽远。一只鹰正慢慢地在天下滑翔,我不禁怀疑它在这大天地里振翅需要多大的体力。

5.
守独石的那个游击将军杨洪就埋在了赤城。他从永乐元年(1403)的一个戍开平卫的百户升到正统13年(1448)年挂镇朔将军印的宣府总兵,四十年的光阴都在保境安民中度过。

杨洪是杨业的十九世孙,自幼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长大后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武功,尤其擅长马上骑射,每射必中,箭无虚发。他还熟知书史,胸有韬略。离开南方时他才22岁,对担忧的家人说:“大丈夫立功名宁在跬步之内!”

杨洪的特点是敢战并善于抄敌人的后路。他在随成祖出征时就表现出勇敢杀敌,得到永乐帝的赞赏。而在正统二年冬,杨洪戍守独石。蒙古犯边,杨洪接到命令,要他加强防备。他时任游击将军,常率领精锐骑兵小分队在塞上巡逻。一天,得到情报知蒙古骑兵来犯,当即派遣罗卒侦察敌情,然后亲率骑兵在大漠中疾驰两百里,绕到敌后断其归路。满载而归的蒙古兵全无防备,被杨洪的骑兵分队一冲即散,抛下刚刚劫夺来的人口牲畜,落荒而逃。杨洪乘胜追击,斩杀敌寇,大获全胜。这一战役显示了杨洪一惯的用兵之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善以奇兵取胜。捷报传到朝廷,朝廷赏功,杨洪被擢升为都指挥同知。

而最让人感动的还是他在宣德七年修西猫儿峪(马营)堡时对部下说的一段话:“吾与若等,孤悬一城,死生以之,慎毋怀二”。
这句话道出的是戍边人对家,对国的忠贞和对战友的关爱,在那个年代,可以想象宣府北路是何其荒凉,前面是不是来骚扰的蒙古人,而离后方又是那么遥远,可是这一切都不能动摇杨洪守边的决心。

同时他知道身处塞外蛮荒之地,除了戍边,良好的教育和诗书礼乐也是开化的重要部分。戍边四十余载,赤城一方山川沟壑,城堡村舍无不留其足迹;庙坛社学,治水修因无不赖其资助。他的神道碑文褒曰:“公在边四十载,自始有众五百以至领于数万,自统一方。敌强不以自怯,必熟计而后战,战胜不以自骄,必量敌而后安。有功不专诸己,有惠必分诸人。故其驭下维严,而人乐为之用。整饬边防、训练士马、振起荒颓。建立庙学,以教兵戎子弟;赈恤孤寡,以慰士卒死亡……”《明史》还赞曰:“洪久居边,御兵严肃、士马精强,为一时边将冠,然未曾专杀,又颇好文学,曾请建学宣府等地。”且在巡边之暇,固筑马营、独石、龙门诸城。修葺(温泉)瑞云寺,,重建(金阁山)灵真观、兴建(龙关)重光塔等。可以不夸张地说,杨洪不仅是位德高望重的守边将领,更是一位撒播文明的建设者。他在经历了“土木之变”后再挂镇朔将军印(宣府总兵),死在70岁上,景泰帝辍朝一日,并从“昌平候”追封为“颖国公。”

6.
离开独石城时,太阳已经偏西。我在城南的旷野里找到了那块巨大的见证了无数兴衰与沧桑石头。石头前有块残碑,是正统年“独石新建东岳庙记。”东岳庙曾在城南,早已和独石其他的庙宇一样在“文革”中灰飞烟灭。只留下这半块碑,记载着杨游击和他的战友们营建这绝塞孤城的一片苦心。

我知道独石还有太多我不知道的往事,其中的大多数我永远都不会了解。象许许多多其他的边堡一样,当我真正走近它时,才发现它早已辉煌不在,而只是在几十年前,人们还见证过它的雄伟。我不知道独石会怎样发展。“发展”这个词总是让人感到难堪,甚至羞耻。在那个并不遥远的疯狂的年代,独石的数不清的庙碑拆掉,那些被几代人用了几百年时间建起来的庙,那些文明的象征,承载了戍边人理想的寄托,梦幻的宣泄,失落的安慰,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无情地毁掉。我不知道这后面是怎样的疯狂与野蛮,它们是戍边人的家园的一部分,是带给他们骄傲,记载他们荣耀的地标;这些庙连同独石城在正统年,景泰年,万历年,和乾隆年被重修;它们没有毁于蒙古的铁骑,日军的枪炮,它们的被消灭是因为它们被当成另一种秩序的象征,而在那个野蛮而狭隘的时代,人们不但要清算活着的各类“阶级敌人”,还要清算老祖宗留下的不会说话的城池。

我不知道没有了旗寿庙,城隍庙,关帝庙,火神庙,水母庙,轩辕庙,三贤祠,镇疆寺的独石人们如何去追忆历史,我不知道在没有了无孔桥,无影塔,无梁殿、和无耳钟的独石人如何面对当下。我们不屑于谈精神的寄托,因为留给我们的只有与这塞外边城同样破败荒凉的精神家园。

7.
在我的想象里,曾有这么一天。那一天,天很蓝,云很白,和今天看到的独石没什么两样。那一天,参将府前聚满了来宾,他们中有怀来卫的王指挥,保安卫的郭指挥,蔚州卫的沈指挥,怀安卫的何指挥,还有万全左卫的江千户,宣府左卫的周千户,他们来到这塞上边城庆贺杨参将主持修建的东岳庙的落成。参将吩咐一个士兵去买酒。他穿过镇中心的十字街,从街口的往南,从南街正中那座 气势雄伟,造型壮观的木结构的四柱三门的牌楼走过。十字街的四条正东正西正南正北的街道均是砖木结构的楼房,全部雕梁画栋,飞檐兽脊。大街两旁栽着杨柳树,且以柳树居多,每到夏季,绿树成荫,即使骄阳酷暑,漫步街中,也感到神清气爽。

街两旁,商家店铺接此鳞比,酒店茶庄、药店诊所、日用杂货、土特产品一应俱全。店铺的老板伙计,一个个衣装整洁,笑容可掬。他们一早起来,就各扫门前台阶街面,顺便相互问好。而米面加工、手工作坊、酿酒制醋之类都设在小巷深处。参将要的好酒元台老酒纯而烈、浓而爽,远近闻名,是独石酿酒十二处作坊所酿。但每天只出三百斤,所以要赶早。如果仔细听,还能听到卫城的社学里传出的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

回来的路上,士兵路过城中最为雄伟宏大的城隍庙,坐北朝南,临街三道门,一字排开,中门是正门,正门两旁是两道侧门,中门两边是一对横眉怒目,呲牙裂嘴的石狮子。进入正门,道路两旁各有泥塑的一名武士,一手持刀,一手牵马,那马红白杂色,矫健雄壮,那武士虎背熊腰,威风凛凛,据说这是为城隍爷外出巡视时准备的。再往里是大正殿,城隍爷高高地坐在殿堂中央,威严肃穆,两旁站的全是兽面人身的鬼怪,手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或青脸红发,或锯齿獠牙,一个个张牙舞爪,狰狞可怖。两厢壁画全是阴阳两界,因果报应的内容。如果在阳间犯下了诸如打骂公婆、偷盗抢劫、杀人越货、贪污受贿之类的罪行,死后到了阴朝地府,就要遭受诸如“抱火柱”、“上刀山”、“下油锅”、“抖肠子”之类的酷刑。在那一刻,他几乎忘了是身处荒郊野岭,和蒙古铁骑准备时刻出征的边军战士,在这城里,他没有恐慌,他有他自己的身份,他自己的生活,城墙内这座边城就是他生活的家,而眼前这祥和,这令人清爽的方向感就是这生活的组成部分。

8.
我觉得这个场景并不是我的幻觉。

城池就是一种生活,宗教和诗意的容器。而大多数人都是信仰,宗教的使者,那些建筑,生活在城堡里的人都是。他们从大地,阳光,和塞上的秋风里提取爱,精粹,艺术,让我们能看到触摸到的表现形式就是一座城池,即使是破碎的城池,依然让我看到曾经断裂的信仰和今天或许不在的传承。一切的精神,艺术,价值的取向就静静地流淌在那简单却丰富的生活里,虽然支离,却如没有被“现代化”的欲望完全拆掉的,被时间耕耘的积蓄,活在一些人的遗忘里,和另一些人的记忆里。

写下这些话,也许是给自己的独石之旅的一点安慰。

塞上的莜麦熟了,淡黄色地片片铺开去,有的长在烟墩旁,有的和边墙一起爬上了山顶,让人觉得温馨。

我终于回到了牵挂已久的独石,完成了这个和秋天的约会,没有什么懊悔。如果我是上帝的麦子,我希望能守在长城边,等着时间来收割。




本贴最后一次由老边儿修改于2011-10-07 17:43:52


老边儿于 2011-10-07 17:42:54 发表在分类:北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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